2014年8月27日 星期三

涇川宣紙尋古法


涇川宣紙尋古法涇川宣紙尋古法安徽省涇縣紙工製作巨型紙“三丈特宣”撈紙的現場,此道工序需要十多位工人協調配合才可進行謝震霖圖安徽省涇縣紙工製作巨型紙“三丈特宣”撈紙的現場,此道工序需要十多位工人協調配合才可進行謝震霖圖
顧村言 來源:東方早報藝術評論
“沿溪紙碓無停息,一片舂聲撼夕陽。”這是清代描寫涇縣山溪人家製作宣紙的詩句——以出產宣紙知名的安徽涇縣在當下是不是仍能看得到古法造紙的場景呢?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中國藝術尋根”欄目專程趕赴涇縣,除了欲一睹宣紙製作的真面目,更想尋覓的其實是古法造紙場景以及那些關於中國宣紙的真實現狀與思考。
李白《子夜吳歌》有一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讀來極簡而意境無窮,一直很喜歡。 前不久讀到清代詩人趙廷揮的《感坑》,所記是安徽涇縣山溪造紙片斷,感覺與太白詩有相通處,然而卻又有一種平實而家常的情景:“山里人家底事忙,紛紛運石迭新牆,沿溪紙碓無停息,一片舂聲撼夕陽。”
對於喜愛水墨者而言,青弋江畔以出產宣紙知名的涇縣多少算得上一個嚮往之地。
只是,在當下,到涇縣是不是仍能看得到這樣的場景,或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疑問。
甲午初夏,蒙趙建平先生的​​支持,與幾位友人同赴涇縣,除了欲一睹宣紙“白肌膩裡藏骨筋”的真面目,更想尋覓的其實是“水邊作紙明於水”、 “一片舂聲撼夕陽”的古法造紙場景以及那些關於宣紙的真實現狀與思考。
下午三點左右車從上海出發,路兩邊隱隱約約,似霧似霾,不知是下過雨抑或空氣污染,自我安慰的想法就是“水墨韻味”漸濃——這似乎也合得上訪問宣紙的環境背景;過湖州、長興,沿途悉是或隱或現的平遠小景,遠方淡淡幾叢山嶺,近則湖灣港汊,蜿蜒其間,水際叢叢蘆葦,迎風搖曳,讓人恍惚以為趙孟頫《水村圖》的所繪依稀仍在;過廣德、宣城,則又是另一番景象,車多行於山嶺間,偶見溪水回環,黛瓦粉牆,與“一生癡絕處”的徽州其實相差無幾,然而霧霾到底並未散盡,不得不慨嘆工業時代的污染力之強。
從宣城到涇縣,路漸變窄,翠峰深潭,山環水繞,想像宣紙的原料之一青檀樹,密密生來,映著溪間細石,又不知是怎樣的一片青翠? 然而近涇縣時有一段路正在維修,之前落過一陣雨,路上泥濘不堪,並不算長的一段路居然開出一個多小時,以至於抵達涇縣時天已落黑。
(一)
一方水土自有一方風物,地處皖南的涇縣出產宣紙幾乎是一個必然。 李白關於涇縣最有名的大概是《贈汪倫》了,其中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另外,《涇川送族弟》一詩:“涇川三百里,若耶羞見之……佳境千萬曲,客行無歇時”,其實都有慨嘆涇縣山水之美的意思在。
無論是新安江,抑或青弋江,首先必得有山有水,有嘉木清水,最後方有良紙,唐代《國史補》所記佳紙產地,無一不是山水清美之地:“紙之妙者,則越之剡藤、苔箋,蜀之麻麵、屑骨、金花、長麻、魚子、十色箋,揚之六合箋。”《文房四譜》中則記有:“黟歙間多良紙,有凝霜、澄心之號。復有長者,可五十尺為一幅。蓋歙民數日理其楮,然後於長船中以浸之,數十夫舉抄以抄之,傍一夫以鼓而節之,於是以大薰籠周而焙之,不上於牆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勻薄如一。”
這裡所記的凝霜紙即銀光紙,六朝間物,多已不可考,然而澄心紙即澄心堂紙,於詩詞文獻乃至文物留存卻都是歷歷可記的。
“澄心堂紙”得名源自南唐李後主,身為古往今來難得的“大才子型”君主,李後主於文房四寶鍾愛有加,對於紙工吳善祠創制的紙,後主喜愛之餘,不但專門設禦監負責生產,且闢出南唐宮廷建築“澄心堂”用以專門貯藏,並以“澄心堂”為紙命名,外傳極少。 蔡襄在《文房四說》中有記載:“紙,李(後)主澄心堂為第一,其為出江南池、歙二郡”。 對其做法,米芾在《書史》中記有:“古澄心堂紙洗浸一夕,明鋪於床上,漿捶已去,紙復元性,乃今池紙也,特搗得細無筋耳。古澄心有一品薄者,最宜背書,天下第一,餘莫及。”
南唐國滅,澄心堂紙終得漸漸散出宮外,歐陽修偶得十張澄心堂紙,喜不自禁,專門抽出兩枚贈予好友梅堯臣,以至於有了梅的《永叔寄澄心堂紙二幅》長詩:
昨朝人自東郡來,古紙兩軸緘滕開;
滑如春水密如璽,把玩驚喜心徘徊。
蜀箋蠹脆不禁久,剡楮薄慢還可咍;
書言寄去當寶惜,慎勿亂與人剪裁。
江南李氏有國日,百金不許市一枚;
澄心堂中唯此物,靜幾鋪寫無塵埃。
當時國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莓苔;
但存圖書乃此紙,輦大都府非珍環……
宋詩中詠紙的頗多,然而讀來讀去,梅堯臣的“澄心堂中唯此物,靜幾鋪寫無塵埃”尤其暗合一個讀書人的理想境界。 梅堯臣幾年後又意外受贈更多澄心堂紙,復又作詩記載,其中有“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取簾勻割脂;焙乾堅滑若鋪玉,一幅百錢曾不疑。”是難得的描述此紙製作的詩句,其後梅堯臣又拿出澄心堂紙樣,通過“潘歙州”組織紙工仿製,並獲得成功,其詩記有“予傳澄心古紙樣,君使製之精意餘”,最終“宋諸名公寫字及李伯時畫”,多用此仿紙。 包括宋祁作《唐書》、歐陽修“作《五代史》”,皆以澄心堂紙起草,高濂《遵生八箋》記有:“餘見宋刻大板《漢書》,不惟內紙堅白,每本用澄心堂紙數幅為副。今歸吳中,真不可得。”
“漿白如玉,光而不滑,輕如毫毛,收而不折”的澄心堂紙在兩宋多經仿製,可惜的是,不久似成絕響。
其後,關於澄心堂紙的一切彷彿一個巨大的夢幻一般,一代代文人視之早已超越了其物質本身,而更多融入精神與感情因素,似乎再也無法真正觸及,以至於明末,閱盡紙墨煙雲的董其昌得澄心堂紙,奉若神聖,誠惶誠恐地嘆道:“此紙不敢書!”
然而,借用汪曾祺先生的句子:“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還留在空氣裡。”澄心堂紙雖然消失了,但其做法因紙工的播遷必然零星散落於皖南的山山水水間。
這也可以說明,何以到明代,明宣德貢箋陳清款宣紙終於登上中國書畫舞台。
這並不是一個巨大的意外,無論是主觀抑或客觀上,或因生計之故,對紙間文脈的尋找與改進應當一直在進行中,“澄心堂紙”的星火畢竟撒播於皖南這片溪山之地。
而具體到宣紙何以走向成熟,考證涇縣宣紙的發祥地小嶺,根據清代《小嶺曹氏宗譜》中對曹姓始祖曹大三到小嶺的所載,“愛小嶺之山環水繞,遂卜居焉”,“曹為吾邑望族,其源自太平再遷至小嶺,生齒繁夥,分徒一十三宅,然田地稀少,無可耕種,以蔡倫術為生業。”曹大三製造宣紙當在宋元之際,而彼時,涇縣一帶,造紙其實已是顯術,宣紙研究者曹天生則認為,“從曹大三時起,宣紙生產就開始試驗進行,但不大可能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直到元明之際,涇縣小嶺曹氏創制了宣紙,但在明宣德之前148年左右的時期內尚不完全成熟,或者更穩妥一點說,沒有出現標明宣紙成熟的事件。到明朝宣德年間出現了由皇室監製的宣紙加工紙——宣德貢箋陳清款宣紙,這才標誌​​著宣紙工藝已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
對於陳清款宣德紙,明末方以智記有:“宣德陳清款,白楮皮厚,可揭三四張,聲和而有穰。其桑皮者牙色,礬光者可書。今則棉推興國、涇縣。”
清人鄒炳泰記有:“宣紙至薄能堅,至厚能膩,箋色古光,文藻精細。有貢箋、有棉料,式如榜紙,大小方幅,可揭至三四張……白箋,堅厚如板面,面砑光如玉……宣紙陳清款為第一。薛濤蜀箋、高麗箋、新安仿宋藏金箋、松江潭箋,皆非近制所及。 ”
宣紙得名之故除了因地理上的宣城郡,另外一種說法說即因“宣德貢箋陳清款”而簡稱“宣紙”,而貢紙“陳清款”之陳清,不知是紙工之名,還是監工之名? 不管如何,以“明宣德貢箋陳清款”作為晚期宣紙成熟的代表當無可疑。
對於明代宣紙的研究顯示,多數明代宣紙是純青檀皮製成,也有少量摻入稻草之紙——這其實是為降低成本而加入的,孰料加入稻草後,筆墨入紙,易漬水滲化,墨潤無窮,頗有空濛縹緲之趣,這反映在中國書畫的創作上,最終導致中國寫意水墨逐步走上成熟。
這從一個方面也可以解釋,何以陳白陽、徐青藤直到“清四僧”等中國水墨寫意的傑出大師先後於明清之際漸次出現。
明代沈德符在《飛鳧語略》文中曾直稱宣紙為“涇縣紙”。 文震亨在其所著《長物誌》中曾云:“吳中灑金紙、松江潭箋,俱不耐久,涇縣連四(即宣紙四尺單)最佳。”金農在《冬心畫竹題記》中有宣德年間製造丈六宣的記載。
明清易代,江南反抗最烈,皖南的宣紙業不知是否受到較大衝擊,但即便有,或許與經歷“揚州十日”的揚州一樣,經濟文化恢復後逐漸走向繁榮,這從清代歌詠宣紙的詩賦即可見一斑。而“特淨”、“淨皮”、“棉料”之分即從清代始,其中又分為單宣、夾貢宣、羅紋宣等20多個品種,乾隆年間的羅紋、棉紙、蠶繭紙、玉版宣、透光宣等各擅一時之名。 書畫家慣用的“煮硾箋”、“蟬翼箋”等也陸續出現。 造紙大戶中,涇縣縣東有汪六吉等,縣西有小嶺曹氏一脈,據稱,其時小嶺十三坑,處處建棚造紙,後小嶺一隅無法容納,不少棚戶另闢蹊徑,向外擴展。而到太平天國軍起,因戰爭時長10年之久,盛產宣紙的小嶺紙槽大部分被毀,原料基地荒蕪。清代同治以後,宣紙業方開始復蘇。
民國時期,“桃記”宣紙在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獲金獎、汪六吉所產宣紙獲英國倫敦博覽會金質獎章,一時影響極廣。
齊白石晚年所愛用的“料半”生宣紙即是當時的名品。 據中國宣紙集團研究,1921年-1937年的十多年間,宣紙生產遍及涇縣小嶺九嶺十三坑,共有紙棚44家,紙槽100餘簾,年產宣紙700餘噸。
至於現在以出產紅星宣紙知名的中國宣紙集團,其基礎則是1951年由涇縣政府牽頭組織百多名宣紙技工成立涇縣宣紙聯營處,彼時選址於涇縣烏溪原懷遠莊宣紙作坊舊址,使用民國時期留存下來的原料組織恢復生產,開設五個槽,因其封刀印的上部,蓋有一顆“紅五星”,後遂以“紅星”作為商標。 如今,中國宣紙集團仍在涇縣烏溪水畔,而小嶺所在的丁家橋許灣茂林深處,目前尚存明清宣紙古槽屋遺址。
泾县小岭随处可见的宣纸主要原料——青檀树涇縣小嶺隨處可見的宣紙主要原料——青檀樹
泾县小岭蒸煮檀皮的土灶涇縣小嶺蒸煮檀皮的土灶
纸工荡料入帘进行捞纸的现场紙工盪料入簾進行撈紙的現場
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垒新墙;   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 ——清·赵廷挥《感坑》   《天工开物》中的古法造纸工序·斩竹漂塘山里人家底事忙,紛紛運石壘新牆;沿溪紙碓無停息,一片舂聲撼夕陽。——清·趙廷揮《感坑》 《天工開物》中的古法造紙工序·斬竹漂塘
黟歙间多良纸……于是以大薰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薄如一。   ——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   《天工开物》中的古法造纸工序·煮楻足火黟歙間多良紙……於是以大薰籠周而焙之,不上於牆壁也。 由是自首至尾,勻薄如一。——宋代·蘇易簡《文房四譜》 《天工開物》中的古法造紙工序·煮楻足火
凡抄纸帘……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   《天工开物》中的古法造纸工序·荡料入帘凡抄紙簾……厚薄由人手法,輕盪則薄,重盪則厚。——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 《天工開物》中的古法造紙工序·盪料入簾
(二)
涇縣有宣紙一條街,晚間華燈初上,漫步其間,家家店鋪紙張層層疊疊,讓人目不暇接——涇縣宣紙業確乎是繁榮的,然而或許也只是表面而已?
巧合的是,上海多倫路宣紙經營店的老闆娘也在涇縣,聽她講述宣紙經營的往事,辛苦與豪氣兼有,幾若傳奇。
當晚聽汪六吉宣紙的“當家人”談汪六吉宣紙變遷——汪六吉是涇縣宣紙業中的另一老字號,前些年經過改制,在保留古法與生產經營等方面均頗有起色。 說起當地除紅星以外的其他宣紙企業, 不得不嘆的是,一方面,涇縣小嶺宣紙廠改製成涇縣紅旗宣紙公司後,十多年前便已停產;涇縣宣紙二廠引進造紙機械,企業卻因此而倒閉……而另一方面,各類私營的宣紙企業又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出現,與之同時的是,各類低檔書畫紙卻又屢屢以宣紙之名“混跡”書畫市場……宣紙產業不僅在經營上,在傳承上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困難。
次日訪問宣紙非物質文化傳承人曹光華,曹光華是小嶺宣紙曹姓世家,兒時即跟著家人製作宣紙,曾是涇縣紅旗宣紙廠廠長,後創立自己的事業。 談起宣紙,緊迫感與使命感溢於言表,他說涇縣以外的人對宣紙是沒有這種感覺的,其實真正做宣紙的都很急。 “一個是原材料的問題,青檀皮是一方面,由於水稻品種的改良,過去那種適合製紙的沙田稻草也已經很少了;第二是宣紙人才的培養也有很大問題——我自己的子女就沒讓他們從事這項工作,也是沒辦法。如果長久這樣下去,十年以後現在品質的宣紙能不能達到都是問題!”
對熱愛書畫者而言,一席話讓人不免有一種緊迫感,想起此前訪過制墨大師,同樣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問題。 宣紙品質成了問題,中國水墨的傳承與發展又該何去何從?
這算是杞憂麼? 或許不是,擴大一些說,包括中國畫的筆墨,在美院教育中幾淪為單純的技法問題,當下社會,到底捨本求末者多,而宣紙業又會如何呢?
曹光華對於普通書畫紙對宣紙的衝擊也有不少觀點,說涇縣真正的宣紙也只有幾家生產,佔據多數的,仍是生產週期較短的書畫紙。
因為提起古法造紙,曹光華說起家鄉小嶺許灣的宣紙古槽屋遺址與溪邊叢叢青檀。 他提起青檀樹的神情裡可以看得出那份發自內心的親切。
——這當然勾起我們的興趣,遂請曹光華做一次嚮導。
小嶺有“家家有舂聲,戶戶造白紙”之說,在涇縣城西南約十多公里,曹氏宗族製紙之祖曹大三自宋元之際遷到涇縣後即定居小嶺,共徙十三宅,“因見系山陬,無可耕土,因貽蔡倫術於後,以為生計”,這也讓小嶺從此成為宣紙的發祥地之一。 民國時的《中國實業志》記有:“涇縣之宣紙在小嶺村,制此者多曹氏,世守其秘,不輕授人。”
因為聽說小嶺附近的丁家橋一家宣紙坊正在起早撈巨型紙“三丈特宣”,決定驅車先去一睹盛況。
製作區並不大,不過幾間房屋,撈紙間尤其寬大——所謂撈紙則是由工人配合,抬著竹簾在紙槽中盪動,將紙漿料盪入其中。 撈三尺四尺的紙張,兩名工人在小型紙槽中即可撈出,而“三丈特宣”則需要十多人配合才能完成,紙槽自然也極其巨大——我們到時,十多名工人繫著塑料圍裙已在忙活了,兩排,一排七八人,中間是主掌簾工,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兩排工人熟練協調地左右一盪,巨大的紙槽內紙漿如滾雪一般流動翻騰,竹簾遂從紙漿間抬出,下面千萬條流漿,上面銀光閃閃——已全是初融小雪般的一層紙漿。
工人們複分別拉動紙簾繩索,將佈滿紙漿的紙簾輕柔地放在晾曬地毯上,層層疊起,如一塊巨大的豆腐。
隔著紙簾看那些操作的工人,只有影影綽綽的影子,如簡潔的舞者。
小休間隙詢問幾位工人,才知道他們所撈的是書畫紙,他們從事撈紙最長的已有三十年,最大的61歲,最小的則接近40歲,“做這一行沒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都不願幹,太苦太累了。”老工人的話裡有無奈,也有些失落。
“三丈特宣”全長十米多,寬三米多,比明清時期生產的“露皇宣”整整超出一倍的長寬,雖俗稱“三丈宣”,其實並非宣紙,而是書畫紙,除了原材料與宣紙不同,工序也非完全按傳統進行,如烘乾是在鋼板上,製作週期因之縮短不少。 這些紙據稱均是北京一些藝術機構與畫師定制,如此巨大的書畫紙卻非真正的宣紙,與那樣浮躁的藝術氛圍也算契合,只是似乎有些為這些工人們的認真叫屈。
想起郎紹君先生去年在上海與筆者對話時所言:“現在是中國歷史上畫家最多的時期,僅北京就有10多萬人,然而問題是,人數夠多,有質量的呢?”
中国宣纸集团以山坡改造的巨大晒滩(用于晾晒草皮)中國宣紙集團以山坡改造的巨大曬灘(用於晾曬草皮)
泾县双岭坑有着600年历史的青檀王涇縣雙嶺坑有著600年曆史的青檀王
宣纸制作中的舂料木碓宣紙製作中的舂料木碓
泾县小岭山溪,多清可见底涇縣小嶺山溪,多清可見底
(三)
離開“三丈宣”工坊不久,車在小嶺雙嶺坑村口停下,一灣清溪自山上而下,似有婦人在水邊捶衣,溪流潺潺,水中石塊大大小小,清晰可見。
頗為奇特的是溪邊一棵巨大的古樹,枝多葉密,濃蔭如蓋。 主幹上點點綠苔,嫩枝的葉子迎光看來,與桑葉有些相似,原來這就是青檀樹——而青檀皮正是製作宣紙的主要原料,當地人也將此樹稱為青檀王,因其已有六百多年,幾乎見證了從明代至今的宣紙史。
古檀樹旁有一石橋,左首幾間房子則是近代宣紙泰斗曹廷柱的故居。 曹廷柱於晚清曾擔任涇縣宣紙公會主席,1903年曾受兩江總督劉坤一的派遣, 赴日本考察農工商業,日本人曾設法向他套取有關宣紙生產的技術,都被婉拒。 另一方面,曹廷柱見日本手工造紙採用“洋鹼”和漂白粉,縮短了原料製作時間,返國後,遂在小嶺極力提倡,改傳統自然漂白為化學漂白劑漂白——從當時的角度看,這對宣紙而言無疑是發展的好事,然而百年後,從今天的眼光與傳承古法的角度看呢?
當然是要打一個巨大的問號的。
雙嶺坑溪邊築有石灰池,可見古堡樣的土灶,上有巨大的木甑,大概都是蒸煮檀皮所用。
附近青檀頗多,粗碩的主幹上伸長出無數新枝,柔長優美,一如桑條,曹光華介紹說採製青檀皮其實是取其嫩枝,一般每兩三年長至徑寸方採伐一次(有的青檀樹主幹上有不少砍過的痕跡,且又長出層層新枝)。 砍下的青檀樹枝要先煮蒸、浸泡,然後剝皮,曬乾後,加入石灰或草鹼再蒸,去其雜質,滌後撕成細條,再於經過砌造的山坡攤翻,以日曬雨淋的自然漂白法漂白,再經人工一絲絲一片片揀剔選優,始可以石碓搗爛,再進行打漿、撈紙……這些流程在中國宣紙集團的宣紙文化園有著清晰的流程呈現。
上車後拐過一個彎,路已變窄,與雙嶺坑相似的是一條清溪蜿蜒而下,溪畔濃蔭裡盡是人家,這就是有著明清紙槽遺址的小嶺許灣,因無法車行,遂下車緣溪而行,這才發現人家屋後,溪畔橋頭,悉皆青檀樹,有的且曬有成捆的樹皮,想來也定是檀皮了。
正是初夏時分,青檀已過了抽條的時刻,枝丫間一片肆意的綠,不知是因為曉霧或是夜雨,陽光下看那些細長柔枝,幾有一種滴水與鮮嫩透明的感覺——讓人想像得到中國水墨中的明淨與簡淡其來有自。
有些奇怪的是原來青檀也有榆錢狀的翅果,只是不像榆錢那麼密密叢生,而是三三兩兩懸於枝頭,簡明淡泊,又有一種凌空欲飛之勢。
復往上行,拐個一個彎,溪水​​聲漸大,路也轉為崎嶇的山石路,兩邊藤蔓叢生。
行不過十分鐘,幾間舊屋進入視線,屋側立有石碑:“小嶺古宣紙槽作坊遺址”,系當地政府立於上世紀90年代,門是關著的。 略等片刻,一個管理鑰匙的婦人應約過來開門——屋裡原來橫陳數​​個或大或小的石槽,曹光華介紹說這就是明清時期的宣紙槽,一直使用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可以撈紙,紙槽均以青石鑿就,按大小分三尺、四尺、五尺等,以手撫之,可以感到陣陣涼意,想明清兩代,大概從董其昌、清“四僧”、“四王”、“揚州八家”直到吳昌碩、齊白石,其筆墨或許都曾經與這槽中撈出的紙張相激盪,讓人不由不生敬意。 從這一角度看,畫家李可染造訪涇縣時,曾當場對宣紙工人鞠躬也當是發自內心,因為到這裡所拜的還有承載中國筆墨與文脈的紙的歷史。
出屋後這才發現古槽舊址下原來仍是一灣清溪,清澈的溪水較村子那一段要多一些,沿溪兩邊的製紙房基,仍清晰可辨,此外,還有料庫、檢紙房遺址等。
涇縣政府多年前在此遺址恢復建有碓房,豎著的一排石碓臼,讓人想像《涇川竹枝詞》中的所記:“藥槽水碓旁水溪,撈紙人家費品題。自說木骨皮新樣好,雲蘭側裡一齊低。”
小嶺深處,目飽翠色,耳飽溪聲,想起中國文化與藝術之美,多得天人合一之意,即以作為手工藝的造紙而言,中國古法造紙悉心愛護自然,產紙地山明水秀,全不似現代造紙業對環境的巨大污染。
宣紙也確乎一個地方自然所生的名物,離開皖南的檀皮、稻草、溪水、曬石,似乎即不成其為宣紙,據說一些國家曾偷得宣紙技術與流程,然而回去仿造,效果卻遠遠不及宣紙,後來才明白,宣紙並不是簡單的工藝與原料,而與整個綜合的環境有著關係。
從紙槽舊址拾級而上,經過一片翠竹林,便是許灣潭,小嶺的蔡倫祠遺址至今仍在。
蔡倫祠與另一斗室庵並列,始建於明代,當地百姓每年農曆三月十六必虔誠祭祀,“文革”中,蔡倫祠終遭毀圯,祭祀也因之中斷,與之相類的是,見證小嶺造紙業的曹氏宗祠也被火所毀。 蔡倫祠今仍存邊屋及民國時所立《重修漢封龍亭侯蔡公祠記》石碑一塊,建有碑亭。
祠廟毀了,只要有人有錢願意,仍可重建,而那些關於天地人心的信仰與虔敬,在毀圯後,誰知道是否能夠真正重建呢?
中国宣纸集团乌溪厂区,经过处理的皮料与草料都得由工人挑到晒滩上摊晒成燎皮。 谢震霖 图中國宣紙集團烏溪廠區,經過處理的皮料與草料都得由工人挑到曬灘上攤曬成燎皮。 謝震霖圖
红星宣纸的棉料、净皮、特种净皮等即以檀皮与稻草的比例划分紅星宣紙的棉料、淨皮、特種淨皮等即以檀皮與稻草的比例劃分
(四)
到涇縣除了小嶺,若不去縣城東部深山里的烏溪,大概也算白跑了,原因無他——這裡是中國宣紙集團的所在地。
“宣紙傳統製作技藝”2009年被列入世界級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後,其申報主體主要就是中國宣紙集團,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頒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匾額就在廠區內。 而在此前,其生產的紅星宣紙早被確定為國家原產地域保護產品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
中國宣紙集團公司(從屬名稱為安徽省涇縣宣紙廠)上世紀90年代由多家當地宣紙企業組建而成,名稱直接以“中國”冠名,可見其氣勢之大,然而因為有宣紙二字,其實是名副其實的——與一般廠區概念不同的是,這裡的廠區包括了烏溪水與眾多山嶺,遠望鬱鬱蔥蔥,然而不同的是可見一塊塊山坡改造而成的曬灘(曬原材料的山坡) ,彷彿山體的補丁,上面曬滿燎皮,極具氣勢,進入廠區,中間小廣場豎立著一個高大的蔡倫像,旁邊的生產廠房、辦公大樓,多為老建築,廠區外有展示宣紙流程的宣紙文化園與正在規劃建設中的中國宣紙博物館。
烏溪的造紙業歷史上也由小嶺擴展而來。 1950年代初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涇縣私營造紙業主陸續參與公私合營,根據因陋就簡的原則,成立統一經營核算的宣紙廠,將生產地點分設在烏溪關貓山,小嶺的許灣、汪義坑、元龍坑四處,其中第一宣紙製造廠廠址即設於烏溪,原因是此處有不少紙槽,青檀原料​​充足。
和小嶺許灣宣紙紙槽舊址相類的是,此處選址也是因其依山傍溪,溪名為烏溪,水從深山流出,分兩支支流穿廠區而過。 後山清澈的山溪直接引到紙槽間作為撈紙之用;另一流量較大的水流則作為漿料與蒸煮原料。
與書畫紙工藝不同的是,宣紙生產幾乎均係手工操作,十分繁複,生產週期長,據說有108道之多,嚴格按照古法製作
的宣紙週期更長達一年以上,長期以來技藝全靠家族或師徒傳承,世代相傳,很多工序經驗要靠悟性和長期實踐才能掌握。
宣紙研究所黃飛松先生作嚮導,先後導覽了選皮、舂料、紙藥(獼猴桃藤汁)製作、撈紙等工序,而其中最重要的工序仍然非撈紙莫屬——所謂“紙之好壞,全看一撈”。
與之前撈巨紙“三丈宣”不同的是,我們參觀的撈紙多為“四尺”紙槽,這也說明四尺紙的產量之大。 車間頗大,一個個紙槽順勢排開,可見規模,槽的兩端,兩人各執竹簾一端,一傾一盪間,即默契地從槽中撈出紙漿,隨即反腕覆過竹簾,撈出的紙漿即層層疊疊摞於一旁的木板之上。
撈紙時,為主的師傅稱“掌簾”,為輔的稱“抬簾”。 整個工序乍看簡單,實則最具技術性,《天工開物》中記有:“凡抄紙簾,用刮磨絕細竹絲編成。展卷張開時,下有縱橫架匡。兩手持簾入水,蕩起竹麻,入於簾內。厚薄由人手法,輕盪則薄,重盪則厚。竹料浮簾之頃,水從四際淋下槽內,然後覆簾,落紙於板上,疊積千萬張。”所謂輕盪重盪,與紙之厚薄直接相關,然而到底輕重與否,還是完全看工人的拿捏感覺——但某種角度而言,手工造紙與真正的流水線作業永遠是不會相同的。
皮料與草料的製作工序,則在主廠區附近的一個山坡之間,一塊塊的平地間堆滿了草垛,旁邊是巨大的圓池,裡面層層碼著卷好的稻草把——這都是在進行鹼蒸的稻草,有一種稻草香與漚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而皮料則在另一處進行,相似的是,經過處理的皮料與草料都得由工人挑到曬灘上攤曬成燎皮。
這真是一個體力活! 工人滿面灰塵,扁擔上肩時,需用另一個木棍斜插支撐扁擔——可見草料之重與時間之久,隨後身體略略傾側,沿著陡峭的斜坡一步一步前行,將皮坯草料擔上曬灘翻曬,使其成為合格的“燎皮”和“燎草”,所謂曬灘其實就是經過改造過的朝陽山坡,石頭沿著山體一層層傾斜鋪墊,之間留有縫隙,鹼蒸過的青檀皮、稻草通過攤曬,在自然的作用下進行漂白——皖南山地最有利於瀝水透氣,皮草吸承日月精華,飽經風吹雨打,有效去除了易氧化的物質,如此風吹雨淋日曬至少三個月,再經過多次浸漬、蒸煮、攤曬、分割之後,才有資格揀選,進而製成紙漿,所謂“紙壽千年”,原因即在於此。
在現場看,山坡上曬著的燎皮真如骨筋一般,清代蔣士銓《白露紙》所吟的“白肌膩裡藏骨筋,平鋪江練展晴雪”其實算是寫實的,從某種角度而言,說宣紙的形成乃是“水火相濟,日月光華”之功並不為過,而所謂“玉版箋”、“水月箋”,其名稱都有道理所在。
對於宣紙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宣紙集團董事長胡文軍在其後對話中認為,與瓷器、陶器等個體性傳承不同的是,宣紙製作工藝一百多道工序,是一種群體性、系統性的傳承技藝。
這句話當然有道理所在,只不過,過去是一種家族性的群體傳承,而現在則多的是企業式群體傳承。
對於造紙技藝的古法傳承,作為國有企業當然有堅守的內核在,然而現在所謂古法,或許仍只是相對而言。
在曹光華等看來,如果要恢復古法,至少在原材料中依然堅持沙田稻草是重要的,胡文軍則認為沙田稻草並不是最重要的,“中國宣紙集團前幾年投資4000萬元建設了萬畝青檀林基地,同期又投資建成年產100萬斤燎草的原料加工基地,此外還建設了楊藤基地。三大原料供應基地的建成,最大程度上化解了原材料供應難的問題,具體到沙田稻,其實是地域的環境造就了沙田稻,而不是品種,而且現在都是機器收割,如果使用人工收割,成本無法承受。”對於作為原材料的稻草,胡文軍與曹光華表現得都有無奈,然而,這種無奈卻又並不相同,這些話語的背景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皖南山區農民在提高糧食產量提倡下,摒棄種植柔軟的沙田稻,改種短腳稻品種,使得皖南山區高稈沙田稻草越來越少。
其實對於原產地保護產品,個體私營業主或許未必能有多大作為,相反,卻需要當地政府乃至國有企業的真正參與。
忽然想起沈從文對於恢復古紙的一些觀點,熱愛文物的沈從文先生1949年前後在北京琉璃廠潤古齋曾購買眾多古紙,如明玉版澄心堂紙、加重雨雪宣、清道光雨雪宣等,他認為,“我國古代把藝術紙和普通紙分開,有些紙應是傳世珍品”,最終將紙陸續捐贈給故宮和一些文物單位。
在談及這些往事,沈從文八十多歲時曾經問:“南唐的澄心堂紙有幾人見過?清朝武英殿特製宣紙現在還有幾張?我們能不能真正以古法仿製一批古紙?”
對於諸如此類的這些問題,以及中國文化藝術傳承中的一些問題,到底誰能真正作為? 誰又能真正回答呢? 
【口述】
國家級非遺宣紙傳承人邢春榮:
宣紙傳承就是“言傳身教”
我是1973年通過招工進的涇縣宣紙廠——即現在中國宣紙集團前身。
宣紙製作從皮、草料製漿到成紙共十八道大工序、一百多道小工序。 入行學徒都要從宣紙製作的第一道工序“選料”做起,學習整個“燎草”製作過程。
宣紙傳承的途徑只有一個——“言傳身教”。 每道工序由師傅一邊講一邊示範給你看。 再有就是通過學徒實踐,師傅在一旁手把手糾正,用肢體接觸讓你體會每個動作的輕重、幅度、節奏等等。 比如撈紙車間,通常是由師傅“掌簾”,徒弟“抬簾”,兩人配合共同將紙簾斜插入製漿。 所以每道工序都應有一個傳承人才對,所有傳承人組在一起,就是一個宣紙廠。 
“集粹軒”宣紙經營者肖財生:
認識宣紙與書畫紙之別是一個過程
我是涇縣人,從小對於宣紙製作也是耳濡目染,因為我外公是宣紙曬紙大師,他的弟子很多,我姐姐就是和他學的,後來我在汪同和宣紙廠做過,從事曬紙工作。 直到2000年才下決心轉到上海經營宣紙,在福州路開辦了集粹軒。
當時上海市場上賣得最多的不是宣紙,而是書畫紙,很多人對於真正的宣紙並不清楚。 相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也沒有書畫紙,1990年代以後低檔的書畫紙才大量出現,以次充好。 書畫紙和宣紙在外行人看來是沒什麼區別的。 其實應當從真正宣紙的“原料成分、製作工藝、使用效果、保存時間”四個方面了解宣紙與書畫紙之間的區別,宣紙主要原料是檀皮,凡是不含檀皮的紙,都不是宣紙。 書畫紙有的是用龍鬚草漿等參照宣紙工藝製造出來的,遠遠達不到宣紙的墨韻效果和保存年限。 2000年前後上海很多人都誤以為書畫紙就是宣紙,結果真正的紅星宣紙一年銷量只有幾萬元,真正買宣紙的很少,主要因為不知道。 從2004年以後我主要代理紅星一直到今天,現在集粹軒是中國宣紙集團的上海總代理。
經營宣紙要的就是堅持堅守,因為宣紙是一種文化,需要與文化人打交道,我交往了很多書畫家,也成了朋友。 他們後來也是逐漸認識到了宣紙與書畫紙的區別,因為使用以後確實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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