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8日 星期二

明代才子文徵明的低調與奢華

新浪歷史 
文徵明《湘君夫人圖》 文徵明《湘君夫人圖》
作者:孟暉
一直以為,文徵明其人其畫都無秘密可言。 到蘇州博物館看《衡山仰止:吳門畫派之文徵明特展》時,觀畫體驗卻十分意外,讓我突然明白自己對這位大師遠談不上理解。
站在展櫃前,我發現,眼前的畫面居然不攜帶任何喜怒哀樂的感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狂喜,沒有宗教情緒,也沒有哲學思索,當然更沒有性慾的暗示。 唯一表達出來的心理狀態就是——閒適。 用今天的網絡時髦話來說,這“不科學”! 我們所熟悉的一套西方近代觀念認定了藝術家即使不是瘋子也至少要神經質,並且必須自私到傷天害理的程度,不然怎麼能有表達的激情? 但文徵明卻與沈周一樣,度過了和善、平靜且長壽的一生,他的筆下畫面則宛如一個時間靜止不流的真空世界,讓人被催眠般地相信,明代文人的閒適心境與閒適生活都將地老天荒,永無終結。 嗯,我一向熟悉、一向被灌輸為不二真理的藝術觀頃刻瓦解了。
最有意思的是,在文徵明的畫作裡,他自己的園林居所以及友人的園捨一律表現成樸素的茅屋,宛如農家陋舍。 我很好奇這是一種什麼規則? 現實中,文徵明這等江南士大夫的生活品質乃是難以置信的講究,從園林中的一草一木到案頭上的一硯一爐均為精品,不僅珍罕而且昂貴,是銀子堆出來的雅緻。 可是,在這個階層流行的繪畫當中,卻故意把自家生活面貌展示得至為低調。 真想知道,何以當時文人畫中會出現這樣的作風? 轉用老舍《四世同堂》裡的說法,明代吳門畫派的哲學真是和好萊塢不大一樣。
但是,普通觀眾大概難以覺察文徵明筆底的這種故意“歪曲”,所以看到畫中的文人精舍居然是茅草房,就會覺得困惑。 因此,文徵明畫中近乎半抽象的、符號化的形象系統與蘇州現存的明清園林之間複雜曲折的對應關係,就需專業人士來向大眾進行解釋。 假如展覽用圖片以及實物展示那個時代江南富裕生活的真相,將其與文徵明作品中一處處簡略的細節加以對照,觀眾一定會感到有趣。
換一個角度說,對於明清優雅生活的研究與介紹目前還遠不到位。 例如,各處名園當中,往往會在某所軒堂內出現標示牌,說明這裡曾是“讀書之所”。 實際上,“書齋”並不僅僅用於讀書,而是男性園主人單設的一處生活場所,是歸他獨自享用的臥室、小客廳以及書房的混合體。 女眷們只能居住在內院,但男性家長則在花園一角自設一處與內院半隔離的起居處,既避免被妻妾孩​​子打擾,又方便招待親近朋友。 這處所謂“書房”往往是男性家長日常消遣大部分時光的地方,當他不想進妻妾房中過夜的時候,就會在此歇宿,因此書房內一定會陳設舒適考究的臥床以及床帳。 此一傳統至晚在唐代已經形成,明清小說中往往披露相關情況,西門慶的“花園書房”翡翠軒便是個漫畫化的例子,有興趣者不妨留意一下這貨都在“書房”中乾了些啥。
也許可以說,要讓今天的人理解文徵明,是需要整個蘇州城甚至整個中國來共同進行的工作。 目前,各所名園當中,一處處軒堂玲瓏到奇妙,但是要么內裡空空,要么就是條案、座椅的單調陳設,觀眾只覺得空洞乏味。 再一看文徵明畫中的居室也是那麼簡單樸素,怎麼能想像幾百年前的輝煌? 如今的年輕人又是看《亂世佳人》、《唐頓莊園》長大的,習慣了那樣一種西方化的奢侈,面對只有條案和太師椅的空房間,當然會產生文化上的自卑感。
所以,非常必要進行的一項工作就是按照《長物誌》等描述,在至少一處名園內,用文物與復製品逼真地複原明代士紳生活的風貌,引導公眾回到文徵明生活的世界中去,體會那個時代獨一無二的低調奢華。 明代士大夫的奢華一如他們的繪畫一樣,含蓄蘊藉,需要極高的修養才能領會,但也並非完全無法抵達,公眾需要的,是一條有效的路徑。
來源:作者授權新浪歷史刊發,原刊於《新民周刊》,原標題為《徵明低調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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